（原标题：“想接千载，视通万里”的恢宏历史遐想）

在当下的中国文学界，如同邱华栋这样阅读视线极其广袤的身兼表面家陶冶的作者并未几见。这小数，自有其出书不久的《当代演义佳作100部》为杰出例证。该书选定对象的时候起讫点辞别是1922和2022年，前后加起来整整100年时候。全书共由三大板块组成，第一卷是欧洲作者的作品，第二卷是北好意思洲、南好意思洲和大洋洲作者的作品，第三卷是亚洲、非洲作者的作品。

《当代演义佳作100部》

邱华栋| 著

译林出书社

2024年5月

依据一般的阅读知识，天然整部文章的入选作品是100部，但作者试验的阅读篇目却澈底会大于这个数字。既有可能是200部，还有可能是300部或者更多。这其中的一个遑急原因，就是想想艺术品性的判断与选定。因为在阅读之前,任是谁都不行保证我方所选定的一定是演义佳作，是以他才必须在远远多于100部的更大鸿沟内作出相对精确到位的和会与判断。关节处在于，邱华栋不仅极其等闲地阅读了这些当代演义佳作，而且他还以表面家的机敏目力写下了笔底生花的阅读条记。

诚如刘勰《文心雕龙》“相知”篇里所强调的那样，“操千曲此后晓声，不雅千剑此后识器”，一个作者，只消在多数地阅读全国鸿沟内迢遥同业的优秀作品之后，方身手够领有一种开阔而高远的文体眼神。天然说如斯一种广袤阅读视线的存在并不一定就能保证作者创作出优秀的演义作品，但淌若枯竭了对同业优秀作品的必要了解，如同井底之蛙一般地在一种短视的盲目状态下进行创作，要想写出富余原创性的演义作品，其实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情。在我的和会中，这样多年来，邱华栋之是以能够捱三顶四地创作出数目非常可不雅的优秀作品，一个遏制冷漠的遑急原因，就是他那与广袤阅读视线精雅揣测的高明文体目力的具备。

一

具体到长篇历史演义《空城纪》，则更需要作者下足广袤阅读视线以外的其他一些功夫。比如，安常守分地以脚丈量的“行万里路”。依照邱华栋在演义跋文《盛代元音》中的说法，有时与他出身于新疆天山眼下的一座小城相关，少小的时候，他就也曾打听过唐代的北庭都护府古迹：“那时还很少小，我去了位于吉木萨尔县的一座古城废地，当地一又友说这就是唐代的北庭都护府古迹。”此后的东谈主生中，邱华栋又不息打听了新疆的其他好多场地：“高昌故城、交河古城、库车克孜尔千佛洞、尼雅精绝国古迹、于阗约特干古城、米兰古迹、楼兰废地等等。昆仑山以南、天山南北、祁连山边，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古尔班通古特戈壁角落，那些东谈主去楼空的稀零景色，激发了我络续如缕的文体遐想。”东谈主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东谈主，雷同于《空城纪》这样的丰厚之作，之是以只能配置于邱华栋而不是其他作者之手，有时与邱华栋那先天不足的新疆东谈主身份精雅揣测。设若邱华栋仅仅出身于内地的华夏地区，淌若不是对西域的地舆文化有非凡的温煦探讨意思意思，那么，他的情形只怕也大略率会和我一样。正因为邱华栋有幸出身在了新疆，是以在他未必就已经明确以写四肢志业的成长经过中，才会有好多契机去打听如斯之多的古城、古迹以及废地。

《空城纪》

邱华栋| 著

译林出书社

2024年7月

一个不可否定的客不雅事实是，四肢《空城纪》故事发生地的新疆，那些一般东谈主难以抵达的古城、古迹、废地，邱华栋不仅都有过实地的清醒踏勘，而且有些场地的踏勘笃定也不啻一次。天然演义创作从骨子上说是一种遐想臆造，但在可能的情况下，一位历史演义的写稿者，总如故应该去哪怕已经时隔千年之久的故事发生地实地走一走，去感受一下阿谁场地的地舆气味。古东谈主之是以一直都在强调“行万里路”的遑急，根底原因有时正在于此。

与“行万里路”同等遑急的，还有“读万卷书”。2000多年的历史时空中，西域那些早已灭亡许久的诸国留传住的多样揣测史料笃定称得上是满坑满谷。要想高质料地完成《空城纪》这样一部宏阔历史画卷，虽不是以考古为志业的历史学家，但邱华栋仍不行不如同严谨求真的历史学家一样下足史料阅读上的萧疏窥察功夫。

咱们在这里且举《空城纪》中的一个具体例证。第二卷“高昌三书”中的“砖书：根在华夏”这一部分中，叙述者也曾挑起用述过《唐故伪高昌左卫大将军张君夫东谈主永安太郡君麹氏墓志铭并序》。起头的一段翰墨是：“君讳雄字太欢本南阳白水东谈主也天分翼轸之星地列敦煌之郡英宗得于高远茂族擅其清华西京之七叶狗尾续蝉东土之一门龙凤则有寻源……”因为古代史籍多莫得句读，且不要说作念深入的开掘与探讨，单仅仅能够原原来本地读下来，对身为当代东谈主的咱们来说，就已经是弥散为难的一件事情。也因此，邱华栋为了《空城纪》的写稿而付出的那种“读万卷书”的奋力，非论如何也都称得上是史料上一种难能选藏的萧疏窥察功夫。

二

一部时候上越过千年，空间上非常沉、万里的长篇演义，那么多的的西域诸国，那么多的东谈主和事，邱华栋若何样身手够将之有用地整合统摄在一皆，成为一部信得过道理上的当代长篇演义呢？依据我先后两次崇敬阅读之后的感受，在我的和会中，能够把这一切实足整合统摄为一个艺术举座的独一中枢要素，不是别的，恰是由龟兹、高昌、精绝、楼兰、于阗这5个历史上的小国，再加上由敦煌地区组成的历史上阿谁活泼无比的西域地区。

历史上各个不同期期的那些西域国度和地区到底是若何样的一种生活情状？它们与华夏汉民族的各个王朝之间组成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在或长或短的存在经过中，它们各自又走过了什么样的一种演变发展经过？总共这些，实足不错被看作是邱华栋试图以其浓墨重彩之笔加以温煦发达的中枢内容所在。从这个角度来说，天然演义中在高下2000年的时候与纵横几万里的空间里先后出现了迢遥东谈主物和故事，但信得过应该被看作是演义主东谈主公的，其实并不是某一个具体东谈主物，而只能是历史上阿谁疆域活泼的西域地区。

在叙述东谈主称上，天然邱华栋接受的是好多东谈主都已老到使用过的第一东谈主称叙述方式，但他的不同寻常处，却在于果然一下子就征用了多达31位身份地位各不相通的第一东谈主称叙述者。细细地端详这些第一东谈主称叙述者，其中既有东谈主，也有物。非论是一枚铜钱，如故一匹花斑马，都有可能被赋予叙述的功能，成为某一段历史的见证者。《空城纪》艺术形势层面上的另一特质，就是除了第六卷“敦煌七窟”以外的其它5卷中，都会有某一物体的实体或意象连气儿于这一卷的永恒。比如第一卷“龟兹双阙”中，是那一把最早也曾被老婆公主弹奏过的汉琵琶；第二卷“高昌三书”中，是那一只因为中空揣度打算是以能够顶风鸣叫赞颂的铁鸟。正如同《龟兹双阙》部分的收尾处，李刚和王雪不错穿越回远处的古代、化身为弟史和白明月他们一样，“高昌三书”收尾处的粗疏化措置方式，在赋予汉琵琶、铁鸟灵性的同期，邱华栋凭借着本人出众的艺术遐想力，一方面既见证着历史的风浪幻化与沧桑陵谷，另一方面也完成了对历史的某种当代重构。

三

还有小数需要说起的是，天然在文本中并不具备广大性道理，但作者在个别章节中极富艺术感的潜对话揣度打算，仍然必须引起咱们的高度细心，或者为此而发出会心一笑。比如，第二卷“高昌三书”中的“帛书：不避死亡”这一部分。这一部分的第一东谈主称叙述者，是东汉时一位真实的历史东谈主物班勇。班氏眷属在东汉时代是一个显族，也曾出现过多位历史名东谈主。邱华栋的匠心独运，聚合体当今某种潜对话结构的设定上。

故事运转时，班勇已经因为商定挞伐焉耆却不幸后至而被判罚坐牢。在狱中，只消一想起那些也曾在西域立功立事的前辈，他就会倍感沉闷败兴：“我何等想效仿往日的傅介子和张骞，在西域立功封侯啊，整天坐在这里抄抄写写，太没道理了。”事实上，锒铛入狱的班勇，兴致索然之际，不仅猜度了傅介子和张骞这样的前辈，而且更是猜度了我方的父亲班超。就这样，从第二节运转，总共这个词故事情节就是在班勇遐想中他们父子俩的一种潜对话经过中抑制上前鞭策的。

比如，“父亲班超的身影飞舞了一下。在监牢里，他的影子很轻。他咳嗽着，说，男儿，什么帛书？我写了什么？我记不得了。”然后，等于班勇的回应：“父亲，你谨记的，你不会健忘。你看，这帛书就在我的怀里，我拿出来让你望望，你看你写下来的四个字——‘不避死亡’。这就是你写给我的帛书。”天然不是遗言，但却笃定就是遗言。一世在西域转战千里的班超，天然深刻地瞻念察了解所谓的时乖命蹇与日夕祸福。有时正因为他对荣幸有着某种不幸的超验意想，是以他才会为爱子班勇写下“不避死亡”这四个字。既然东谈主生无常，死亡的暗影不可规避，那独一正确的粗豪姿态，只怕也就是安详地“不避死亡”。试验上，恰是在他们父子俩的潜对话经过中，班勇在“不避死亡”的同期，也更是形象天真地再现了自王莽篡权肇端，西域和华夏之间号称鬈曲的“三绝三通”经过。

再比如，不异是在这一卷的“毯书：心是归处”这一部分。不异的潜对话方式，这一次的两个对话者，果然实足是第一东谈主称叙述者“我”，也即那位专程出使西域的宋使王延德：“我有时会分裂成两个东谈主，一个是王延德，一个是王德延，这两个东谈主老是在争辩。王德延，我当今谁都信不外，只能和你言语。你就是我的分身，我的亲昆季，我的知友，天然我亦然你的知友和昆季。咱们每天都要对话。好多事情就只能是王延德和王德延对话。”明明是一个东谈主，为什么要好生生地自我分裂为两个东谈主呢？却原来，总共的这一切，实足与王延德的身份与阅历精雅揣测。

其中相等遑急的一个事件，就是四肢“烛影斧声”这一谚语由来的宋太祖赵匡胤的已而驾崩。那一次，由于也曾帮着御医给很快继位的宋太宗赵光义私行准备过一些具有毒性的草药，王延德便深切强劲到保保密密的遑急性：“王德延，你说说，这全国上有太多的诡秘都需要保守，就像是宋太祖到底是若何死的？那天晚上，他和弟弟碰头后发生了什么？莫得东谈主看见，我也没看见。可赵匡胤忽然驾崩了。有东谈主看到了烛炬的影子里，有斧头的起落声，这就叫‘烛影斧声’。”由于赵匡胤已而驾崩前身边只消弟弟赵光义一东谈主，立时登基继位的赵光义便成为这一事件的最大受益者，驾崩的真相究竟如何也就成为一个问题。

正因为他一方面切身阅历了“烛影斧声”这一事件，另一方面身居充满贪心和狰狞的官场，是以便强劲到了保保密密的荒谬遑急。若何样身手够最大程度地保保密密呢？但凡知谈的东谈主越少越能够保保密密。好多事情淌若只消我方一个东谈主知谈，那天然最能够保保密密。如斯一种情形，抓续真切，王延德天然也就养成了一种自我分死后的两个自我对话与挑剔的潜对话习性。也因此，演义在“毯书：心是归处”这一部分，恰是借助于宋使王延德的一种自我对话方式，巧妙且创造性地完成了对于我方如何解任出使西域且最终不辱职责的揣测叙述。

形势即内容，邱华栋在《空城纪》中艺术形势建构上的种种奋力——非论是石榴籽、橘子瓣或者糖葫芦名堂的“装置”结构，如故多达31位第一东谈主称叙述者的多层面设定；非论是某一物体的实体或意象的连气儿于某一卷永恒，如故潜对话方式的创造性诳骗——所聚合围绕答复的都是在长达2000多年的历史演进经过中，位居华夏土产货的中语明与位居西北部的广大西域地区的文化碰撞与团结这样一个广阔的想想命题。

四

天然说举座的历史程度从根底上说似乎是由社会政事强东谈主们的意志主导下的游戏，更多宽泛东谈主仅仅以被迫的方式卷入其中，但这些宽泛东谈主的生离诀别的东谈主间烟火故事不异有在文体道理上被温煦的原理。有时恰是因为有了如斯一种不雅念的烛照，也才会有第六卷“敦煌七窟”这一部分所聚合答复的那些独属于宽泛东谈主的东谈主间烟火故事。

如“第三窟：第296窟，一个女子”中那位在现实生活中饱经凌辱与伤害的风尘女子贺梅朵。由于被卖到沙州后受尽来自男东谈主们的凌暴，贺梅朵寻死之意已决，想要找一个符合的场地自我了结。因为好多东谈主在提到莫高窟时眼里都会有光线能干，是以她准备专程到莫高窟去寻找我方的存身安魂之所。没猜度的是，等她赶到莫高窟之后，却无意地在第296窟中遭逢到了《诡秘比丘尼缘分》这样一个以画图形势展现出来的女尼故事。释教别传中故事就这样与贺梅朵本人的祸害遭际遥呼相应。也恰是在这遥呼相应的经过中，贺梅朵的凄苦心思稍获慰藉。

有时是因为受到了诡秘故事的感召，贺梅朵期盼我方也能够赢得佛祖的度化，岂料那尊佛像却仅仅“安详危坐，并不睬会我”。千般失望之际，贺梅朵试图高挂在佛像无际的身子上寻短见，但就在这个关节本领，她被一个名叫张户的来自瓜州的开窟东谈主发现后救下。在相处经过中，由于激烈感受到救命恩东谈方针户就是我方性射中势必要遭逢到的阿难，贺梅朵最终选定嫁给张户，奴才张户回到瓜州共同生活。从花式上看，佛祖似乎莫得度化贺梅朵，但她由沙州专程到莫高窟，何况在296窟先与诡秘比丘尼遥呼相应，后又被张户救下的总共这个词经过，充分彰显出的恰是佛祖那无处不在的博大宽仁。更进一步说，潜隐于其后的，其实也更是作者邱华栋的一种悲悯情感。

不仅是贺梅朵这样的臆造东谈主物，即使是如同王羽士这样一类看似已经被盖棺论定了的真实历史东谈主物，一个历史上的宽泛东谈主，邱华栋在《空城纪》里也给出了我方私有的和会和相识。

王圆箓王羽士，因为也曾把20000多卷经卷卖给了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和法国探险家伯希和而被以“卖国贼”的花式永远地钉在了历史的期侮柱上。关节的问题是，这个论断确切就不可更易吗？对此，邱华栋在《空城纪》中彰着有所质疑。

其一，他是第17窟也即藏经洞的第一位发现者。具体时候是1900年的5月26日，一心向佛的王羽士，在一次计帐窟窿表里流沙积土的经过中，不经意间发现了第17窟，同期也发现了藏于其中的多卷佛经写本通知。淌若不是王羽士往日不经意间的发现，这第17窟在自后的漫长岁月中到底会不会被发现，只怕都是问题。非论如何，王羽士的发现之功遏制埋没。

其二，发现第17窟之后，但愿引起官方政府高度细心的王羽士，也曾拿着部分经卷、通知和绢画，找过其时的县令与省学政等东谈主，只能惜揣测奋力并莫得引起细心，最终无果。

其三，王羽士本东谈主莫得什么文化，更不是探讨众人，目力着实有限的他，根底就不知谈我方在第17窟里发现的其实是连城之璧的希世之珍。正因为他并不了解这些经卷的具体来由和真不二价值，是以他才会任由斯坦因和伯希和以连蒙带骗的方式弄走了20000多卷宝贝。

其四，王羽士想方设法召募到的20多万银元，不仅莫得涓滴的蹧跶品衰落，而且实足用在了整修莫高窟的经过之中。也因此，天然不是要为王羽士辩白，但到底应该若何身手愈加公正合理地给出相应评价，邱华栋在《空城纪》中彰着意在于此。身当其境想一想，倘若咱们我方是王圆箓王羽士，能不行比他作念得更好，只怕也还都是一个未知数。

天然，与王羽士、贺梅朵这样的宽泛东谈主比较较，邱华栋的如椽巨笔更多时候如故停留在了那些对历史和文雅程度产生了遑急影响的大东谈主物身上，通过这些大东谈主物的聚焦而大书特书地书写发达2000多年来海浪壮阔的历史和文雅程度。恰是依凭着傅介子、张骞、老婆公主、解忧公主、班超、班勇、王孝杰、王延德等一代又一代仁东谈主志士的贫瘠奋力，凭借着无名做交易者们的不懈驰驱，凭借着钱币、玉石、丝绸、锦帛等一众物品的抑制流畅，2000多年来的华夏土产货和西域地区的政事、经济与想想文化等各方面的交流才不仅莫得中断，反而抑制赢得加强。恰是因为有了各民族多元文化的交流与团结，也才最终铸就了中华英才的文雅共同体。

作者邱华栋以其人命交关的艺术遐想力，令东谈主信托且恢宏威望地在演义中书写抒发了历史长河中华夏和西域两种文化的碰撞与统照旧过，《空城纪》信得过称得上是一部“想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史诗性长篇力作。

（作者系山西大学文体院阐述、博士生导师）开yun体育网